一个货车司机，和他的路途江湖

如果为李新桥接近半百的人生提取几个关键词，那么其中一个一定是“在路上”。这不是年轻人时下最喜欢用来激励自己不断前行的励志词语，而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在路上”，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电影，那么李新桥的电影绝对是一部公路片，一部，一旦到了终点，那即是故事结局的公路片。

  今年是李新桥开货车的第26个年头，李新桥现在是给正在芜湖修建的高速公路运输沥青，从南陵县沥青厂到芜湖的芜宣机场机场路，这一去，就是53公里，李新桥的大货车要背负30吨的沥青到达目的地，需要花费的时间，是三个小时，不算回程。

53公里要开3个小时，一来一回就是5个多小时，于是李新桥的一天被自然而然地分成两个部分，分别叫做第一趟和第二趟。第一趟开始的时间总是特别早，通常凌晨5、6点，夜色还浓，李新桥就得骑着小电驴，冒着皖南地区特有的刺骨寒风，从家往沥青厂赶，他的大货车就停在厂里，为第二天能够早一点拿到“货”而排队。不同于这一路上的冰冷与冷清，沥青厂里是另外一番光景。打沥青的机器五点钟开机，一阵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铺天盖地，厂房里白炽灯耀眼，生产产生的热气在灯光的照耀下犹如海浪，从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四下弥漫开来。在李新桥的前面还排着几辆货车，驾驶员抽的烟在黑暗中凝结成一个小红点，一吸一呼之间，明明暗暗，于是黑暗之中就有了很多小红点，路过的时候，他们会点头致意，关系好的，顶多摇下车窗递一根烟，再随意地攀谈两句，这就是所有了。每一辆货车的驾驶室都是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随意地打破这个空间进入，在驾驶员群体中，这并不是一个多礼貌的行为，开货车的可能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但是唯有早上的这个时候，货车没有发动，还没有踏上看不到头的路程，他们才能真正感受到“停下来”的踏实感，因为一旦上路，各种各样的问题就来了。

最害怕的问题，当属交警。交警，是这段路途中最大的敌人，是李新桥的这部电影中当之无愧的最大反派。“交警最坏，没事他都要搞你一下。”李新桥手握着方向盘，如是说到。此时正是下午两点，李新桥一天当中的第二趟。中午天气转热，驾驶室里温度又要高个几度，李新桥脱了外套，整个人显得十分精干。驾驶室里广播坏了，但这并不是一段无声的路程，李新桥的手机响个没停，原来是他们的司机群里一直有人在说话，一会说说路况，一会开开玩笑，李新桥单手抹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也咕叽个没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但是没一会儿，这热闹就泄了气，因为前面有交警在冲李新桥招手，不怕官，就怕管。大货车停在路边，李新桥爬下了车，两个交警盘问他，写写画画，没多久，又放他走了。李新桥上车愤愤，“年底啦，交警又出来抓人啦。”李新桥对交警的工作熟悉到像是自己的。

不过，面对交警，他们也不总是被动的，李新桥狡黠地对我说：“交警哪能搞得过我们这些老江湖”。他向我展示他的三堆发票，“那，这一垛是开给交警看的假发票，要是他们要查我拉了多少货，这一垛标标准准。”我一看，果然是标标准准不超标25000千克，是规定的大货车上路标准。“这一垛，是开给工地看的，要是工地不过磅，就直接拿这张发票给他们看。”这一垛发票上的数字要比之前的要大的多，李国桥嘿嘿一笑，“能多赚就多赚嘛，那一摞也是假的，这一堆才是真的，没多也没少，是开给厂里看的。”我问他要是交警让过磅怎么办，“那就没有办法喽，老老实实拿真发票出来，不过把罚款拿回厂里，厂里会报销的。”对于李新桥来说，这些发票上的数字与安全无关，只和利益相关，尽管超载，只要多加钱，一吨一公里是两毛钱，多加几吨就多挣钱，但是安全，他谈的很少，可能在正在行驶的货车上谈论安全问题不太吉利，他只说“我们这些人不容易的。”

李新桥只读到小学就辍学，16岁就出来打拼,22岁拥有人生的第一辆小货车，这二三十年间，他换了不下五辆，车越换越大，运的货物也越来越多，最近的一次就是换的这辆“前四后八”，他在手机上看到有人卖，就千里迢迢要跑到浙江绍兴去买，但是到要去的时候犯了难，因为他不认得字，并不知道要怎么订高铁票，怎么去买，最后，还是已经出嫁了的大女儿回来和他一起去的绍兴，这才开回来了这辆前四后八。不认得字在这个时代时举步维艰的，这一点，李新桥感触颇深，不认得字，意味着丧失很多职业的机会，走上货车司机这条道路，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司机都是很健谈的，李新桥跟我谈到他们厂里一个60多岁的驾驶员，有一个儿子，也是开货车，前两年，死了。老子把脸一抹，继续来开这该死的大货车，天天早上起的最早，从很远的三里（南陵县下属的一个小镇）骑摩托车来沥青厂，摸黑喝了一路冷风，到了厂里腿都失去了知觉，人下了摩托还要缓上好一会儿，“人不都是这个样儿，赚钱才是最难的。”李新桥说。李新桥的妻子何珍珠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对丈夫的工作表示过担心，但是，她同样也只有初中文凭，，嫁给李新桥之后，她就再没有出去工过作，一直和丈夫一起跑运输，但是近几年由于身体原因，何珍珠没办法继续和丈夫一起踏上一段一段没有尽头的路程，她在家务农，为丈夫做好后勤“我也劝过他换一份工作，从鸡叫干到鬼叫，安全还没有保障。”何珍珠这样说到，但是没办法，“新桥开车子开了二三十年了，再做其他的也难了，再讲这车子和路养活了我们和我们两个女儿。”这是事实。

日落西沉，天边霞光万丈，江南水乡路边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那是湖泊，阳光倒映，点染碎金。这一趟旅程终于到了尽头，施工队就等着这车沥青，打完就收工。李新桥熟练地倒车，爬上车顶掀开沥青的被子（沥青需要保持高温，运输司机会给沥青盖上被子），然后再爬回驾驶室，顶上顶子，开始下货物。下车的时候施工队空闲的工人一把抱住李新桥的腿，开玩笑说不给烟就不准下，李新桥笑着说哪里有烟给你，好容易下了车，工友们又一把呼到车上去，要在驾驶室里找到烟的蛛丝马迹，这下轮到李新桥抱腿了，大笑着把工友往下拉，一笑一抱之间，让我想起古代镖师护镖的豪气，如果镖师在今天还有，那么江湖也一定存在。夕阳，它可以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愁思，也可以是恋人眼中的好风景，它是毫不吝啬的，此刻，它就是李新桥的路途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