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设计师的自白

上游彭林

北京/平面设计师/6年前/2600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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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设计师的自白

上游彭林

愿想像一颗种子，不知不觉滋长发芽。

缘起—北京工作室

愿想像一颗种子，不知不觉滋长发芽。

如同进入自己理想的设计公司、如同创立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一直希望能通过设计创作一个美好故事的心愿，牵引着自己，慢慢的有了以下故事...

从事近10年品牌&体验设计的我在北京有一个自己的设计工作室。朋友的推介下，一个下午工作室来了两名藏族朋友。腼腆和不善言说是我心里的第一印象，简短的项目沟通让我错失了项目背后的美好故事。

随后给出的设计报价，更是为这次的见面画上了句号。

藏区初体验

牦牛群前驻步的朋友

而立之年的自己，对自我、自己与他人、自己与世界都有着更深层的探求欲望。看着朋友发起的藏区生活体验，能够深入牧区感受牧民与僧人们的真实生活，感受不同地理气候和文化是一件很向往的事情。

报名前往。

从北京飞到西宁，然后驱车五六小时后，在一片雪地中望见小屋。

环顾四周荒无人烟，稀疏白雪群山围绕，山下雪地中那移动的黑点就是牦牛了。傍晚时分明月初升，我获得一个特殊任务，把牦牛群赶回牛圈。

陆续几天中，对于藏族文化算是有了浅层的初体验。

亲密接触了牦牛，他们总是一副远古物种的相貌，对当下时代各种审美和流行趋势毫无兴趣，表现出无比的高傲。

远古生物模样的牦牛兄，很有镜头感

听朋友讲到，牦牛与其他奶牛不太一样，其基因极其的封闭与固执。饲料与激素对其生长并无太大的作用，因此牦牛还是依然保持着那古有模样，也保持着草原的放养游牧。

想到其他被工业化的奶牛，从出生就被圈在一个小到不能转身的格子间里（为了防止过多运动，影响到牛排的舒软口感），定量喂食。人工授精生育小牛后，迅速把小牛带走以防止其抢实要留给人类的鲜奶。过了哺乳期后，奶量减少。人类将继续为奶牛注射激素，或再一次人工授精，如此反复直到终老。无法产奶之时，奶牛第一次离开格子间，这也是在世间的最后一次。

如此比照，对牦牛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好固执的基因，好有先见的算法，佩服！

雪山环绕的土屋

源于自然归于自然。牧民生活极其简单，土屋和牦牛基本就是他们的所有。牧民的屋外都会有一个简易煨桑（用于祈祷仪式），走进土屋时，土屋中间是烧着牛粪的土灶，灶上是热腾腾的牦牛奶茶，剩余空间就是一架床。极其简单的生活道出了藏族人与自然之间的生活哲学，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信仰的质朴哲学。

土屋外的简易煨桑

朋友讲到十多岁时候他第一次见人吃蔬菜，感觉非常诧异——人为啥要吃“草”？他们的吃喝住行几乎都来自牦牛，牦牛皮毛做的帐篷、牛粪做燃料、奶茶、牛肉。

藏族人每年都会从牦牛群中随缘选出一头“放生牛”，然后在牛头上扎上布条作为记号。这头牛将继续在牛群中生活，直到终老自然逝去。在很多地方我都能强烈的感受到藏族人以种种生活方式表达着对于自然的感恩、敬畏与对于自我欲望的克制。

寺庙屋顶的夕阳

慢慢的也了解到信仰与人们生活的密切关系。每一个人出生后的名字都是活佛取的、全年所有节日都与宗教相关、婚嫁等大事也会由僧人介入、最后去世也将由僧人举行天葬。藏民也以家里有个僧人为荣，往往有几个孩子的家庭，都会送一个孩子去寺庙，当然孩子们也对此有非常强烈的向往。

以此寺庙在整个社会秩序和文化道德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与朋友们爬上雪山撒风马

跟藏族朋友的相处过程中渐渐感受到他们身上很多有趣的特质。信仰进入每个人的各种生活方式中，在牧区的几天中，我们早上去寺庙点过油灯、做煨桑、出去玩时爬到山顶时都会撒风马...信仰在每一个藏族人容颜上都刻着敬畏，这些在与他们相处过程中，都能清晰看到感受到。

在酒店办理入住时，一个女生要从我前面走过时，我发现她把头埋到了我视野以下，屈身走过很远后才站立行走，这样的礼仪我只在日本见过。在发现藏族人之间有着非常强的长幼尊卑和礼仪秩序后，我在跟朋友确定心中想法时。朋友讲到，他们小时候在草地上玩，长辈从身边走过时，大家都会立马恭敬的站立，直到长辈离开。

对文化的自信与热爱。藏族朋友谈起自己的文化时都有着强烈的热爱和情感，文化不在历史书里，就在生活中。

一天晚上在酒店时，当增推荐我看青藏文化的系列纪录片《第三极》时，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手机找出视频，嘴里反复念着“...有一段特别触动我...”，手里不断的拉动视频进度条。我坐在床头弯腰看着他手指在进度条上反复的拖动。

大概两分钟后，他手指停了下来，眼睛仍然直视着视频画面，然后说了声就从这里看就行（他并没有看我，更没有把手机给我看的意思），然后我坐到与他并排的椅子上，弯腰看着他手中的视频。我发现此刻他完全投入在视频中，并不像是在推介我看的意思，我收起自己的思绪和观察，认真看起视频来，视频故事温暖平和的缓缓展开。

几分钟后我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触动，于是我会偶尔看看他的表情，希望能读到触动出现的地方。

十几分钟之后，视频中热气腾腾的日常晚餐中，出现一位慈祥老人，儿孙儿媳四五人环绕，老人喝一口冒着热气的奶茶后，拿着骨头一口啃下时。我发现朋友眼神更加专注，似乎开始泛起泪光，嘴角也有些许抽动，头部轻微摇动。我心想应该就是这里了，可这段镜头在我看来是那么的日常和普通。

当然我是理解这种文化差异和成长经历不同带来的理解偏差，我想我也是理解朋友心中感触的点，日常温暖交织成的浓郁情愫。

泥泞在斗格加的车体上绘制的水墨画

在回西宁的越野车上，藏族朋友用藏语聊着天，几句一大笑，笑声一直伴随整个行程。我也饶有兴趣的跟朋友聊起藏族人的幽默和心态，他讲起了他印象中爸爸对陌生人非常热情，几句话就互相非常亲近，氛围非常的开心。他讲到心里没什么事，很容易开心的，有信仰，相信缘份，生活很简单不强求。这也真让我在实际生活中见到真实的佛系心态。

初体验中零星的感触渐渐连成线，牵引着我的好奇心和对文明的敬畏。在来西宁之前就听朋友子民讲起他对于藏区文化和生活形态的思考，以及他在藏区想要做的事情。藏区人们以信仰为中心，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为生活方式。这些都与当今以资本主义、消费主义为核心的世界文明形成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下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同时藏区也受到这个时代的经济与意识形态的冲击，面对不可逆的时代冲击，当地的生活形态又该何去何从？

听到子民对于藏区的种种思考，激起了我内心的涌动，我也好想在这里做些什么，在过程中慢慢阅读这里的文明，我想要把这些都写进我的设计故事。

直到完整的了解到吉美坚赞老师的故事，那条由零星体验点连接成的线，开始慢慢扩展成一个清晰的面，这是我想要参与的故事。

吉美坚赞老师

再次回到西宁，随子民一起再次见到了当初北京工作室遇见的藏族朋友。子民介绍到这是当增，你们之前见过。当增非常热情，神态流露熟悉的质朴与腼腆。

在与当增、子民以及其他很多藏族朋友一起，我深入了解到一位在藏区德高望重的僧人——吉美坚赞、一所1994年成立至今影响整个藏区的福利学校、为支撑学校开支的工厂、为支撑工厂运营的一群怀揣信念的人、奶酪、牦牛青稞牛轧糖、牦牛奶茶、牦牛奶粉...

第二次去青海果洛，见到了吉美坚赞老师

吉美坚赞老师看到了教育对于藏区发展的根本性问题，于1994年在青藏高原的黄河源头边建了第一所民族福利学校（后续又建立一所女校）。学生遍布全国所有藏区，六年教学制，学生们所有的吃住学习全部免费，学校把辩经（因明学体系的逻辑推理方式，类似苏格拉底式的辨论学习思考方法）融入到教学中教学中，融入苏格拉底式的辨论学习思考方法，学生们在学习完半天课程后都会来到操场，开始辩论学习的内容。

学校里有个石碑上刻着学校成立时间，以及20多年里学生来源地（遍布青海、西藏、四川等，覆盖卫藏、康巴、安多所有藏区）

由于学生们讲的都是藏文，我请老师帮忙翻译学生们辩论的内容，老师随意听取了几对学生的内容，然后告诉我他们在辩论“文字是什么”，是承载含义的声音吗？如果是那样，那鸟叫声也是文字吗？另外有两组学生的辩论，他们的主题是兔子长角吗？

操场上通过辩经方式学习的学生

有一次当增也跟我讲到关于辩经学习的故事。当增说到学校有很多学科都未开设，学生们白天辩论中会用到各种学科的知识，当无法辩倒对方时，晚上会拼命学习弥补知识，第二天继续找同学辩，直到最后获胜。我问他们都辩些什么？当增说什么都可以，随即敲一下桌子，抬头看着我说，比如我问你：这声音从哪儿来的？

一直想脱离应试教育，以美育、德育、引导与启发为主的理想教育方式在这远离东部发达城市的山区中实现了。吉美坚赞的教育方式也受到国家教育局的重视，有非常多的老师和媒体前来学习报道。

吉美坚赞老师在带我们参观学校时，嘴边经常讲到的就是我们不希望学校依赖牧民和社会的捐赠，成为社会的负担。当增也给我说起过，吉美坚赞老师希望学校能够一直可持续的发展下去。

于是早在很多年前吉美坚赞老师就探索出“合作社—工厂—学校”的可持续发展模式。

推动牧区与学校的可持续发展

学校创办工厂开始生产奶制品，奶源由合作社供应，最终盈利用于支撑学校运转。与合作社的合作，也就带动了当地所有牧民的收入，因此达成了对学校和牧区的可持续发展。

支撑工厂运作的朋友们

由于优质的奶源，工厂奶酪产品远销欧洲，盈利一直非常稳定。不巧的是国内奶粉三聚氰胺事件之后，国外也一刀切的拒绝了工厂的奶酪产品。

工厂把销售转向国内市场时，由于设计、营销、销售渠道等一系列问题，收益一直不算太好。当了解到所有这些故事后，再看到那些被设计得像“乡镇土特产”，但产品本身有非常优质有趣的产品（如牦牛青稞牛轧糖）时，我随即对当增说，我好喜欢这个产品，我希望能参与设计。

我为她取名叫“藏与”

回到北京，我在思考着如果只是通过视觉设计本身单点的力量，很难推动工厂整个体系的发展。我想构建一个大的品牌故事，一个藏文化的生活哲学品牌。产品是一种载体，藏文化中触动人心的部分、消费主义缺少的部分，我希望能通过产品带给这个时代更多的人，这或许也是藏民族给予当代世界文明最好的礼物。

“藏与”，表达了连接与交流，也暗示着品牌作为一个社会品牌的使命——给与。品牌以推动牧区与学校的可持续发展而存在。

品牌字体设计

作为设计师的我，不由自主的开始绘制草图，在电脑上开始了“藏与”的字体设计，不知不觉已是凌晨一点多，经营设计公司后对字体设计少有的专注。我排除了那些把汉字与藏文笔触生硬结合的方式，我希望在简单中庸的字型中流露出文字本身的美感，“藏与”并没有刻意彰显任何风格。

朋友圈截图为证（当时品牌并未发布，只偷偷拍下斜角）

“藏与”是一个文化交流介质，在藏文明与世界文明之间。“藏与”也是一个生活方式品牌，我们销售的不仅有奶制品，还会涉及到生活方方面面的产品，或许我们销售的不仅仅是产品本身，还有使用产品背后的生活方式、态度和价值观。

设计探索

与团队沟通确定品牌大致思路后，我开始了西藏的阅读之旅。

部分网购书籍

从古象雄王国—吐蕃王朝—古格王朝，从原始巫教、苯教，再到佛教传入与苯教的融合。从转山、朝圣、煨桑、经幡、风马等等仪轨中，从西藏各种艺术文化的内容到形式...

设计要求我更懂藏文明，当然这样的学习过程（也可以叫“旅行”过程）本身就是我最最看重和乐此不疲的事情，这也是我做这个项目最让我兴奋的事情之一。为了做好“藏与”，我将深入了解到很多我不曾了解的文明、结识好多藏族朋友、我可以深入到藏族真实的生活中向他们学习、藏文明中那些珍贵且在这个时代稀缺的意识、内容与形式。

藏文学习的草稿

藏文来源于梵文（也有源于古象雄文之说），其蕴含的符号美感和宗教神秘感，让我忍不住开始学习起来。

安多、康巴与卫藏的读法都不一样，经过多个视频比照学习，也算是相对准确了。我是个没有语言天赋的人，学习藏文的重点还是在于书写艺术上，希望在“藏与”的设计中能够表达藏文图形的美学。

中性笔、毛笔和扁头钢笔，多种尝试

学到兴头上时，我开始想是否可以为藏与设计一套藏文字体，过去的藏文字体由于书写工具的特点，保留了粗细变化的笔触，如汉字中的宋体。可在现代的藏文中我没有找到笔画等粗，简洁中具有时代气质的字体，如汉字中的黑体。

视觉元素的探索中，产品一经推上日程了，而我始终没有构思好产品的视觉形象。翻阅全球最顶尖的设计公司、设计师、设计论坛的作品，大多以鲜亮灵动取胜。这样的视觉非常符合当下时代的语境、媒体和互联网技术。可我总感觉这样的视觉背后始终刻着“消费主义”、“快”、“经济”、“技术”等等与“藏与”气质完全相反的东西。

可是“藏与”的视觉体系又该是怎样的呢？质拙的？不煽动欲望的？自然真诚的？承载藏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同时又是能融入现代语境的？

我也有过大胆的构想，我希望我们只是构建一个“藏与”的视觉容器。让吉美坚赞学校的学生、让牧民或是僧人们来创作，让视觉自然发生。让设计的过程同时是一系列行为，让设计成果同时成为一个故事。这些构想，在初期的设计中终究未来得及尝试，这也让我对于未来更加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