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山博史的活字百宝箱（二十）

八、上海活字传至日本

姜别利与北美长老教会清心堂牧师范约翰（J.M.W.Farnham）因意见相左起了争执，于1869年（明治二年）10月1日（农历8月26日）辞去任职十一年的美华书馆馆长一职。

次月他来到日本长崎。

下面这张出岛的照片，是1863年访日的摄影师费利斯・比特（ Felix Beato）摄于1864年。出岛是1636年（宽永13年）日本幕府为设置葡萄牙人宿舍而建筑的人工岛。后来葡萄牙人被驱逐出境，1641年（宽永18年），荷兰人奉幕府之令移居此地。出岛呈扇形，南侧（面海侧）幅长约232公尺，北侧（面陆侧）约190公尺，东侧和西侧约70公尺，岛中央设有一条约2.9公尺宽、218公尺长的马路（《出岛──异文化交流舞台》(＊1)，片桐一男著，集英社新书，2000年），全岛面积并不算大。今日重建的出岛，自西侧漫步至东侧，也仅需5分钟左右的时间。

译注
＊1：
《出岛──异文化交流舞台》日文原书名为《出岛──异文化交流舞台》。

作者片桐一男先生在上述著作中提到，1865年出岛编列为外国人居留地，将地区细分为一号到二十六号，出租给欧美人，因此当地开始兴建一栋栋木造洋房，大幅改变了当地的景色。姜别利从船上所见之出岛及其周边景色，或许与这张照片有些出入。然而，即将初次踏上长崎这个土地传授活字技术的姜别利，内心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长崎制铁所负责人本木昌造在困境中努力学习欧美近代活字制造工法与印刷技术，却始终无法获得预期的成效。他通过第三者，诚挚邀请姜别利至长崎授课。姜别利对此邀请有何反应？这点，我们可通过上海中文周刊《教会新报》第52期（1869年9月11日发行）刊登的文章〈中国东洋信息大略〉中窥知一二。内容提及，姜别利受到日本一官员（指本木昌造）的招揽，预定于阳历十一月携带汉字活字、欧文活字、日文假名活字及其他印刷相关机材前往长崎，在长崎待四个月，传授活字印刷和电镀法等技术。这是早在他出发前两个月便已刊登于杂志上的报导，可以推断这项消息是姜别利根据请求安排好授课内容，并同意日本的邀请后，再将此决定告知记者。而他决定接受在长崎授课的请托，也意味着他早已决意辞去美华书馆一职。

《教会新报》第52期〈中国东洋信息大略〉原文：
“美国姜先生于外国十一月至东洋长崎因东洋有一官请去也长崎住四月设立印书馆带去中国铅字及外国铅字及东洋字并一切器具教东洋人排字印书及电气铸铜版诸法东洋人轻财重学已仿照外国设立新报又远请姜先生教以诸法专心学之无患无成东洋又已设同文馆多所延师教又东洋人亦成字典一书去年东洋人至上海住姜先生处请刷印盖价廉而字工云”

此次授课的详细内容，目前日本尚未发现任何相关资料。《教会新报》第82期（1870年4月16日发行）中有提及部分讲课内容：
“美国人姜别利先生自日本返回上海
美国人姜别利先生受日本一官员邀请，至日本传授电镀字模的制作、活字排版及印刷工法。姜别利先生留日四个月期间已结束讲课。制作三套活字字模，一为汉字、一为欧文、一为日文假名大小字，皆已备齐。先以活字试印英日词典。日本各地皆争相仿效。工作结束后，先生返回上海。”

《教会新报》第82期原文：
“美国姜先生由日本回上海　美国姜先生前往日本因日本有一官请其用电铸铜版及排铅字活版印书姜先生在日本四月已事竣凡造字模三副一中国字一西国字一日本字大小字咸备先试排印之书西国字东洋字合译之字典日本各处皆欲仿行兹事成而回上海”

文中提到，来到长崎的姜别利制作了汉字、欧文、假名三套活字字模，并运用此活字排版试印“西国字东洋字合译之字典”。由此可知，印刷实习教材是使用双语对照辞典。制作活字字模，铸造活字，然后排版印刷，这样的讲课流程相当浅显易懂。再加上双语辞典需要将多国语文字混排，排版较为复杂，对希望早日习得技术的日本人而言，这样的实习课程可说是非常讲求实用性。看到各种先进技术在眼前展开，不难想象本木昌造当时有多么喜悦。

下面这张照片是姜别利与活字学生们的合影，拍摄于长崎。照片中有十七名日本人围着中央的姜别利，最前排左边数来第三位就是招揽者本木昌造，坐他左边有着圆脸的男人应是平野富二。至今，我们依然无法得知当时有哪些人参加了活字讲座，但从这张照片可以证明，至少有十七名学生参与。照片是横滨市历史博物馆主任石崎康子小姐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姜别利文库中所发现。拍摄者为上野彦马。

宫坂弥代生小姐告诉我，根据姜别利1870年4月份的书信所记，实习课程是从12月1日开始。虽然《教会新报》中并无详细记载，但有提及“东洋字”，我推测他们可能试排了英日对照辞典来印刷。一般而言，“东洋”所指即是 “日本”。

姜别利在同封书信也提到“Medhurst’s English Chinese Dictionary”这本书。我调查了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于1867年出版的《在华新教传教士纪念录》（英文书名《MEMORIALS OF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TO THE CHINESE》，上海美华书馆印刷，台湾成文出版社影本，1967年），发现这是一本由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编纂的英汉字典：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47-1848　Shanghae
我确认过这本书在明治学院大学图书馆的收藏本，印刷部分仅记载MISSION PRESS（教会印刷所），应是美华书馆前身“华花圣经书房”印制的书籍，这间北美长老会印刷所在1845年从澳门迁至宁波。

一般认为，当年的教材就是这本英汉字典。根据记载，书上使用了日文假名加上了注或是解说。假名所指应是片假名。而注和解说的部分，我推测可能是在英文和汉字上以假名加注小字的读音。姜别利仍在职时，曾印刷一部由萨摩学生著作的《和译英辞典》(1869年1月，＊2)，其中英文和汉字皆加注了读音假名，因此极有可能仿效此排版。还有一种可能，是将英汉字典的中文部分翻译为日文，以片假名进行排版。如此才能排印出《教会新报》第82期中所提及的“西国字东洋字合译之字典”。

＊2：
《和译英辞典》日文原书名为《和訳英辞书》。

麦都思的英汉字典分为上、下两册，尺寸为218 ╳ 303 mm，页数多达1,436页。如此大作，在实习课程中不可能排印所有页数。我猜想应该只有印刷其中数帖。但因为我们并未发现试印品的遗本，所以无法得知其确切规格，实属遗憾。

课程依计画在四个月后结束，姜别利返回上海。

《教会新报》中并未记载姜别利何时回到上海。不过，上述4月16日发行的周刊中，已有姜别利返回上海的报导，因此实际归期应在周刊发行之前。但确切是三月还是四月，便不得而知。通过北美长老会传教士惠志道（John Wherry）的介绍进入美华书馆的许维渗，在姜别利预备返美时致赠了一首送别诗，内容提到“回沪已是今春之末”。因此我猜想，姜别利回上海的时间可能是在三月底（《教会新报》第98期，1870年8月18日）。

然而，横滨市历史博物馆主任石崎康子小姐调查了上海发行的周报《字林西报》（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 & Herald, Ltd.），当中刊载的出入港船舶清单中，记录着1870年（明治三年）4月2日（农历3月2日）自长崎发船的Cadiz号（P&O公司汽船）有在上海靠岸。如果说是农历三月上旬，的确算是晚春。

姜别利在7月30日（农历7月3日）从上海出发返国。他先搭乘往来于上海－横滨的太平洋邮船公司（Pacific Mail Steamship Company）俄勒冈号（Oregonian），于横滨下船，接着搭乘从横滨前往美国的船班。根据石崎小姐在横滨开港资料馆馆报《开港广场》(＊3)第138期（2017年10月25日发行）所叙述的内容，她推测应是搭乘8月22日发船的美国号（America），或是9月23日发船的大共和国号（Great Republic），两班船都是开往旧金山。至于最初为了传授活字印刷技术而从上海抵达长崎的时间，据说只知在十一月份，并不知道明确的日期。

＊3：
横滨开港资料馆馆报《开港广场》日文原名为《開港のひろば》。

撰写《每日新闻百年史》技术篇的古川恒先生，曾调查自长崎入境之外籍人士名簿，其上并未发现姜别利的名字。此事由古川先生亲口告诉已故师尊佐藤敬之辅，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姜别利的出入境纪录过去鲜少有人调查，通过石崎小姐的研究，我们总算能描绘出事实真相。

姜别利返美时已届39岁。回国之际，美华书馆馆员许维渗所赠的诗中，有一句“菱荷正馥趁归”，我猜想姜别利与中国籍馆员之间的送别会，大概是举办在农历六月吧。


连载系列第二十一篇待续

〈注〉：本篇连载文章中未注明来源的图片，皆取自横滨市历史博物馆收藏本。

● 小宫山博史

从国学院大学文学系毕业后，便进入佐藤字体设计研究所。而后担任佐藤敬之辅的助手，学习字体史、字体设计等知识。于佐藤去世后，便继承该研究所，活跃于字体设计、活字字体史研究、书写体设计教育等三大领域。

经手的字体设计有RYOBI印刷机贩卖的照相排版书体、文字字体开发‧普及中心的平成明朝体、台湾自然科学博物馆中国科学厅标示用的特太平体明朝体、大日本SCREEN制造的“日本活字字体名作精选＂、韩国的三星电子字体计画等。
曾任教于武藏野美术大学、桑沢设计研究所，现任阿佐谷美术专门学院的外聘讲师、印刷史研究会会员。佐藤字体设计研究所代表。着有《书籍与活字的历史事典》、《明朝体活字字形一覧》、《日文活字物语──草创期之人与书体》。